2012年8月18日，农历七月初二。
诸事不宜。
黄历上这样写准有它的意义，然而我却将其忽略。
和灵魂一样糅杂在身体深处之物，正在和意识一道被逐渐抽走。
这就是我在此即将讲述的故事的结局，或者说，是我在这个故事中最后的记忆。
打算随心所欲地讲了之后，我倒有了头绪，或许该由8月13日的那次相遇开始讲起。不过考虑到可能读到此故事的读者的感受，我应该将故事的开头提前几天，以便你们理解前因后果。
2012年8月11日。
这是一个周六。
在蝉鸣的喧嚣还未结束的夏天，高中二年级的补习课程已经开始。像打了鸡血一样的语文老师，在暑假刚刚结束的第一周内就接连布置了两篇作文。即使她是一个刚入职的新人，犯这样的错误也让人十分恼火。而更让人恼火的是，我现在，正因为写在作文本上的第二篇作文中的某些问题，在放学后被耽搁在了办公室。
准确的说是放假后，这是对高中生来说极为珍贵的周末假期。
“那么，我想听听你写出这篇作文的想法。”
年轻的语文老师隔着眼镜斜向上注视着我。
对着老师充满知性的澄澈双眼，我如此谈到：
“仅是因为玉皇大帝的一餐之怒，整个凤仙郡三年滴雨未下，这让我觉得玉皇大帝很无理取闹。统揽全篇，整个《西游记》全都是这样无理取闹的故事。”
听了我的解释，老师略微蹙眉。
“这也是故事需要吧，不然情节也无法推进至后来的师徒四人化解这一危难。”
“可凤仙郡的雨水，也只是孙悟空在周旋之后，让毫无过错的子民选择了妥协才求得的吧。”
不知为何，原本以讨论作文为目的的师生对话已经开始偏向了别处了。但即使这样，我面前刚刚毕业年纪尚轻的语文老师对此也没有感到丝毫不对。
“那你认为《西游记》所发生的一切都是阴谋喽？”
既然话题已偏，那我索性就这话头继续说吧，因为我实在不想把它纠正过来。
“谈不上，这只是作者为作品加上的讽刺而已。我看不惯的是，自诩为正义的孙悟空理所当然地接受起了凤仙郡百姓及其以后数百年来人们的顶礼膜拜。”
老师似是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听来你对孙悟空成见颇深。”
说到此，指导我所在的高二（五）班的语文老师廖峭开始饶有兴味地翻看起我的作文本。明明我都看见你在我的作文下细致的评语，就别再装模作样地阅读了。能看出来，她只是在趁这段时间思考该对我说些什么。
为了消磨这段时间，我抬头环视。放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教师办公室里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人在进行自己一周教学工作的收尾。恐怕与这几个打算离去的老师们一样，面前的语文老师在处理完我这最后一例问题后她也就要下班了。
对于我这一例问题，真不希望老师她在思索后想起，而是继续与我聊这无关紧要的《西游记》。想到此，我的视线又转回到漂亮的语文老师身上。
穿着简单正装使得她看来精简干练的语文老师也结束了考虑，对我投以一丝苦笑。
“我承认你在作文中所写很有深度，遣词用句也合乎规范，不仅如此，全文没有一句违心的套话。”
她还是将话题引回了作文，为此我也皱了皱眉头。
“但这样的作文，实在不能给予优秀。”
“相反……”
既然她已经引回了话题，那么我也意识到她即将说出什么了。为此，趁她略顿措辞之机，我一把打断：
“难不成我的作文不能让您满意？”
“非也非也，你的作文读来很有意思，简直和第一次的一样优秀。”
她点点头，哗啦哗啦地将作文本翻到第一页，随手遮住纸上的内容，面带笑意地看着我。
“还记得我上次作文出了什么吗？”
她的语气似是话中有话。
如此幼稚的问出我四天前刚写的内容，可想而知老师想得到的一定不是表面的答案。联系到这次谈话的主题，我对她的目的稍有把握。
“忘了。”我面露不屑地答道。
“难得我还给了你优秀，你竟然忘了。”她得意的将手从本子上拿开，“写的这么好的一篇作文，难以相信是高中生写出来的。”
你是在说我少年老成么，这个称赞我实在不喜欢，因为我还只是朝气蓬勃的高二学生。
低下头，扫到了本子上我所写的作文。
作文题目是，我的同学。
“一般来说，这个年龄段的作文，都是规规矩矩，即使要发表意见也只是高谈阔论，难以让人感到有多少自己的感受融在里面。”
“一般也只有这样的作文才会得高分吧，而且除了这样的作文，我不清楚还有怎样的作文可写。”
“嗯哼，”她的语气是对我的观点否定了，“你的作文就不落窠臼啊，就算是命题作文，也写的相当精彩。”
在忍受老师说教之时，办公室的人已越来越少。虽然老师并没对我进行什么说教，但这种白浪费我时间的谈话在我看来就是可有可无的说教。看老师的兴头，我还得继续被她说教下去。
“直说吧，把我留下来到底有什么事。”
我极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继续点评的嘴。
被我的语气惊住，语文老师在注视着我片刻后，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风度。不仅如此，她还诡异地笑了一笑。
“这次的作文，你就重新写吧，” 她搓起了我作文本的中间的几页，“周末完成，如何？”
擦——
干净利落，她撕下了我的后一篇作文。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经思索，简直是对我不屑态度的报复。
“哼，还有什么想谈的嘛？”
难以置信，我的作文轻易就被撕掉了。
我一直小心谨慎不希望发生的事出现了，还是以最惨烈的形式。
内心诅咒着这个女人的同时，我还得带着哭腔与她对峙。这与我周末的空闲密切相关，况且这周末已因为她耽误了很久了。
“为什么？不是说和上次作文一样优秀吗？”
“所以说，碰上你这样标新立异的学生很麻烦。”
她叹了口气的同时用手扶了扶额头，无视了我的问题，跟放弃了和我说教一样。
“虽然麻烦到令我想要放弃你的程度，但我的教育宗旨是有教无类，所以就算是你也不能放弃。”
接着她又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受伤的可是我，还有我的作文本。
“所以我还得继续矫正你。”
我又不是因为电子产品视力要坏掉的眼睛。
我就如此按照心中所想吐槽出来了。
“别介意嘛，我的教学宗旨就是享受青春。”
“罚写作文可与这个宗旨一点儿也不符，而且你的教育宗旨应该是成绩至上吧。现在还出这种作文题目，身为教师，你很失职。”
高中生就应该好好练习写议论文。
为了报撕掉作文的仇恨，我对老师也以唇齿相讥。
我们的谈话已进行了好一会儿，连办公室也清静了。廖老师伸了个懒腰，顺手合上了我的作文本。本子的封皮上，写着我的名字。
林笑笑，这是老妈抱持着解除百忧的思想而起的名字，事实上我认为她只是怕麻烦。
伸完懒腰，老师撇着嘴看着我，似是对我指责很不满。
“自人文向盛，士习寝漓，始而厌薄平常，稍趋纤靡。纤靡不已，渐鹜新奇。新奇不已，渐趋诡僻。始犹附诸子以立帜，今且尊二氏以操戈。惟南华西竺之语，是尊是敬。”
她轻声背出了这段话来。
“还以为笑笑你会很了解我呢！”
然后像撒娇一样对我抱怨。
对于这种的谈话，我有必要解释一下了。
或许我和老师这融洽的关系已经让人误以为我是个老师的得意门生了，但事实上不论依我的条件还是性格，都是从来不会引起老师注意且到办公室会紧张的那一类人。这融洽的关系来源于我和面前的这廖老师是幼时相识，虽然年龄差出了四五岁，但小时候因为双方家长的关系还是很熟了。后来我搬家去了到了这与她家不同的城市，但还会时不时在QQ上聊一聊。或许文字间的廖姐真的很平易近人吧，我们聊到了对对方都很了解的地步。
今年她告诉我要来到我所在的高中任教，那时候我着实吃了一惊，怎知她又阴差阳错地当上了我的老师。
总而言之，我俩相当熟悉。
因此对她上面背出的一段莫名其妙的话，我却能够理解，那是早听她多次提及的教学宗旨。虽然现在的考试早与八股取士相差甚远，但在她眼里也不甚满意，所以常以此自况。
可你这时提出来，是给我机会反驳了。不管怎样，免除重写作文的惩罚才是头等大事。
“既如此，你也说过了，我的作文融入了自己的感受。依教学宗旨，你还有什么不满。”
“这样的作文得不了高分啊！”
“诶？”
“刚才你还说我失职，这我得澄清啊。”
廖峭笑嘻嘻地看着我跳入自己的坑中，俏皮地冲我眨下眼睛。
我败下阵来，无可奈何地从她手里接过作文本，接受了命运的我回身打算离开。
“真是的。”
虽然来到办公室，三言两语之间就体会到自己逃脱不掉被罚的命运了。但我也想方设法来避过，可还是避之不及。
由此心怀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后，转过身的我察觉到一丝寒气。
“怎么，你不满吗？”
寒气与这声音一同来源与后方。
“没有……”
因为这阵寒气，我回答地颤颤巍巍。
“转过来。”
虽然语调细若，但她的指示宛如大姐大一般，不容置疑。我僵硬的转过身，却不敢与她对视。
“你说说，这次的作文是什么？”廖姐用右手食指敲了下桌子，示意我走过来好好解释。
“写一个自己的偶像。”
这次我不敢装傻，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是不敢，因为我深知廖姐的恐怖之处。
“那你写的是……”
话说到一半，是等我来接茬。
“孙，悟空……”
儿时的记忆留下的恐怖向我袭来，从小到大，廖姐都不是一个好得罪的人。
“你很喜欢他吗？”
隔着眼镜用尖利眼神打量我的廖姐令我无法反抗，正如击剑手手中锐利地武器般击得我节节败退。在这溃退之中，我愣愣地摇摇头。
“文不对题仅是水平问题，但以你的作文水平，还不至于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是么？”
在廖姐的逼问下我咽了口唾沫，又不觉间点了下头。
“所以你的脱题可以认为是故意的了。”
“但你还不够，明褒实贬，表面写一个偶像孙悟空，却故意弄得整篇作文中充满讽刺。”
云生从龙，风生从虎。现在，在廖姐四周打起了小旋风，拂动着她的秀发。刚才侵犯我的寒气渐退，换成了燎人的气势。
“我对你的处置合情合理，你在明知这点后，和还和我一副和我据理力争的样子。”
“自作聪明，一错再错，明知故犯，不知悔改。”
廖姐以这十六个字宣判了我的罪行。
“你不会忘记我的名字了吧？”
唯有这个不会忘记，让我印象深刻的名字。
“廖qi，老师……”
她眯起双眼，锐利的眼光犹如击剑一般向我刺来。
“名字的意义，虽然本有一番解释，但我倒觉得另一种解释和我颇为贴切呢。”
她所说的并非峭的高超不凡这个解释，而是另一个同音词之义。
料峭。
寒冷、尖利，像她一般毫无顾忌地撕碎一切。
廖姐得罪不得，只要得罪，就会被其施以恐怖的报复。不只是像刚才撕掉作文这样的报复，还包括更为可怕的威慑，就像寒风一般。
事实上，在廖姐语气陡转之际，我就已不寒而栗。从小的记忆，让我自觉对廖姐形成了一种无力反抗的下对上关系。其实廖姐并不会无理取闹，她只会在自己极为正确的行动未得到理应的回应后才会展现出这样一面。在刚才廖姐已经识破了我的诡计还施以罚写作文的惩罚后我就该适可而止，要不也不会引起廖姐这样的愤怒，是我得意忘形了。
了解到我的想法后，廖姐回以笑容。
“看来你已经理解了呢，”又抱怨了一句，“亏得你还讨厌起孙悟空来了。”
“我一直都不喜欢他。”
气氛回归平常，我放松地出了口气又左顾右盼了一阵，办公室除了我俩已没有任何人。即使是发怒，廖姐也是没去破坏一贯在别人面前的形象。
“别狡辩了，”廖姐开始收拾起桌面的东西，“既然正事完了，咱们就闲聊两句吧。明明这么熟，我还当上了你的副班主任，你也不来找我聊聊。”
要是聊起来就会无穷无尽以至于打扰我的周末了，我深知此中门道。看她准备离开的样子，似乎和我谈完话本周的工作也就结束了。聊天大可通过通讯工具嘛，科技不就是为此而进步的。
“不和我聊也就罢了，自从上高中以来，你也没和任何人交际过吧。”
将桌子回归整齐的廖姐继续与我搭话。
“这样离索群居，你可没办法好好享受高中生活呐。”
听这语气，看来即使是廖姐，也没能看穿我。
只是我俩还未及探讨，外面便响起了敲门声。
在这时候是谁还没离开学校。
“请进——”
应声而来的，是一个女生。
看向门口，廖老师略微停下手头的工作，并露出了微笑。
“辛苦你了啊，放学还来跑一趟。”
对着门口的同学她这样说到。
随后又面向我说了一句，
“你也是。”
虽然是带着歉意的微笑，但我了解到了口气上的驱逐，知趣的我带着作文本离开了。
周末也消停不了啊，我这么想的时候，和替换我而到来的人擦肩而过。
其一袭白衣加身，令这因没有空调而燥热的办公室颇为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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